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藏地往事,一代援藏人的青春 | 镜相
Original
杨海滨
湃客工坊
2022-04-11
收录于话题
#西藏
1 个
#非虚构写作
136 个
采访并文 /
杨海
滨
编辑 /
林子尧
1955年,即将从长春机要学校毕业,返回老家许昌杜鲍翔,在同学的邀请下看了一场电影,《在那遥远的地方》。
20岁的杜鲍翔,记得电影里,牧场被清风刮起波浪,像落在山川大地上的巨大绿毯,一直连接到青海湖尽头的天边;雪山冒出的凌厉寒气,似乎要溢出银幕。电影里关于青海牧区的一切打动了他的心,电影结束时,他已经学会哼唱“愿她的皮鞭轻轻抽打在我身上”。
第二天,他一个人又悄悄去看了一场。他像是发现了陌生而遥远的飞地,是否自己也能去到这块新天地?是否也会遇到另一个牧女卓玛?已经可以预知的人生,是否会成另一景象?
恰好,那段时间有几位从西北几省来学校招生的干部,其中一个来自青海果洛。这位干部说:“你们一定不知道果洛这个地方,但我只要说出黄河源头你们就明白,它就发源在果洛高原的中心,是文成公主进藏与迎接她的松赞干布会面的吉祥地。”
这是一块荒芜了千万年不被外界知晓的处女地,自1952年西北军政委员会,在第一次在此建立人民政府后,七万六千余平方公里的山川大地和还处在奴隶社会的牧人们。
“那里有帐篷、奶茶、手抓肉和格桑花,有千里冰封,万里雪飘,年轻人们,来果洛吧,来果洛看黄河在草原上青春模样!”
牵动杜鲍翔内心的,不止这一番慷慨陈词。自他求学以来,家里投入全部财产,甚至还向亲戚借了不少外债,自己才顺利地初中毕业考上长春这所学校。去青海,工资绝对比内地要高很多,能更早地清偿债务、回馈父母。
理想和现实,在那一刻奇妙地重合了。他的人生轨道就这么开始向“果洛”这个还有些陌生的词偏转。
坐火车从长春到兰州,再到西宁,六天;坐上“嘎斯”卡车大厢,从西宁到达亚洲深处的广袤而蛮荒的腹地吉迈,三天。走进果洛,一共花了九天,那时的他不会想到,同行者来了又走,他却在这儿一待就是21年。
21年后,他俨然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果洛牧人了:脸膛乌黑发亮,毒辣而又明媚的紫外线让他的眼角聚拢起溪流一样的皱纹,但眼光却因紫外线的洗礼比原先更加发亮。他总戴着藏族人特有的狐皮帽,穿着长长的藏袍,骑在单位配发的白色大马上。一天里不喝奶茶,就像没喝水一样难受,更不用说喜欢吃冰凉的羊肉手抓和帐篷里拌的糌粑。
可只不说话,露出那河南许昌的话音,就没人能知道这是个假藏民。
83岁生日那天,他特意给儿子写了份遗嘱,要求在百年后,把骨灰分三份,分别撒在果洛的玛多黄河源头、吉迈黄河拐弯处和拉加黄河渡口旁。一如他当年把青春像牧草种子一样撒在这里。
我顺着他的经历,溯回青草长处,白云尽处,第一代援藏人的故事里。
杜鲍翔的遗嘱,百年后将骨灰撒在果洛大地上
疾病与祈祷
1969年夏季七月某天,杜鲍翔和藏族同事小洛周要到达日县最偏远的桑日麻牧业点下帐(下乡)。他俩从吉迈出发时天还没亮,然后在茫茫草原上走了一天也没见到一个牧人或是帐篷,直到傍晚饥肠辘辘时才遇到一只孤零零的帐篷,而此处离去的牧业点还有几十公里,俩人商量后便决定借宿这里,等第二天早上再走。
这家主人名叫达尔杰,有老伴和儿女四人,他们热情地给他俩准备了奶茶和糌粑和手抓肉。在草原上只要藏族牧人看到汉族干部下乡,都会热情为他们提供食物和住宿,一是知道汉族干部下来是帮助他们搞畜牧业生产建设,二是和他们民族热情好客的传统有关。可不知什么原因,这天晚上零点后,杜鲍翔的肚子被疼得满头大汗地醒了过来,随即出了帐篷蹲在草地解手,竟拉出了一滩鲜血,但仍然疼痛不止,回到帐篷想坚持到天亮后到牧业点找医生再看,可那疼痛一阵接一阵像河水的波浪,疼得更厉害,在地铺上不由自主地呻吟出声。
声音就惊动了达尔杰一家四人,他们全从地铺上起来点着酥油灯,围着他问“怎么了?”
两位老人不断 “啧啧”——这是藏族人表达同情之意。姑娘也怜悯地看着他,这让他羞涩,不敢抬头。
老阿妈用藏语让姑娘点燃帐篷中间灶台里的牛粪火,将酥油、曲拉(奶渣)红糖掺在一起熬煮了一大碗汤,达尔杰老阿妈说,这是藏族人治肚疼最好的偏方,喝了就会好的。
他一口气喝完了那碗汤,可并不起作用,仍然疼得他满地打滚,然后又跑到帐篷外拉了几回鲜血,这让他也害怕起来。他知道这种莫名的疼痛在没有医生的草原上,随时都有可能丢命,去年他的一位同事也是在牧业点上因为肚子疼和没找到医生,死在了在草原上。
达尔杰老阿妈就和老伴儿子女儿商量咋办,最后决定让儿子和小洛周立刻骑马去六十公里外请曼巴(藏语医生),请不到曼巴也要带些药回来。
杜鲍翔心里清楚,吉迈草原百里无人烟,要是人马没有补给的话,即使能到赤脚医生的帐篷,来回也得七八个小时,如到乡卫生院更要一天多,说不定在这时间里自己就被疼死了。但他不想死,殷切地希望他们能从公社请医生来,便在心里感激着老阿妈的决定,眼巴巴地看着他俩上马在黑暗中驰去,心里有了许多安慰。
他俩走后,这俩老人轮流让杜鲍翔枕在他们的腿上,尤其是达尔杰老阿妈,把他像婴儿那样搂在怀里,用半藏半汉的话安慰着他,还不时颤抖着双手端着小碗,喂他喝红糖茶,给他揉肚子,满眼含着泪。
这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来。小时候生病时,母亲就是这样待轻轻搂着他的,没想到在果洛高原的吉迈草原深处,碰到了素不相识老阿妈。
阿妈的女儿只有十五六岁,是个非常漂亮的古唐古人种的姑娘,她见他不停地哭泣,很善良地蹲在他身边叫他阿吾(藏语哥哥),说你要坚持住,等他们回来你就好了。他想起数年前在长春看过的电影里的藏族牧女卓玛,一下接收到了她的温暖,感激地朝她微笑。
就这样,坚持到第二天下午六点,那俩小伙才疲倦地回来了。原来他俩真没找到赤脚医生,然后一合计干脆快马加鞭去了乡卫生所,乡卫生所只有一个医生正在给另几个牧人看病,分不开身,无奈下取了止疼片又马不停蹄地往帐篷赶。原本需要二天的路程,他俩用了不到24小时。
杜鲍翔服了药后稍稍止了疼,小洛周怕夜长梦多,要和他立即骑马往乡卫生院赶去,达尔杰老阿妈一家人把杜鲍翔扶上马,那个姑娘还往他的怀里塞了一包煮熟的蕨麻,说要是路上饿了就垫垫饥。他被感动得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。
阿妈站在余晖里不停地挥着苍老的手,不顾禁忌地颤抖着嘴唇反复呢喃着“唵嘛呢叭咪訇”六字真言。那时正在破四旧,草原上也不例外。但她不顾这些,虔诚地为他祈祷。
杜鲍翔坐在马上流了一脸的泪,等走了几公里回头一看,仍能见到帐篷前有人影在朝他们凝望。忽然他又一次看到了凝固在她们头顶上的那朵巨大的白云,像格桑花在盛开。
杜鲍翔在七十年代骑马下帐(下乡)
饥饿与粮食
在六十年代初的果洛,最深刻的体会是饿。长天阔地,人的官觉被无限放大,而饥饿就像潮水一般在体内翻起浪。
1959年初,杜鲍翔从州委调到同德县巴滩总共有四十几个人青年农场机关时 24岁,食量也正大的时候,正常供应的粮食根本不够吃,天天在饥饿里扑腾。
按场部规定,大家公认的食量大的“大肚子”可以写申请,向组织要求每月15斤补助粮食,厂长就把大家组织在刚盖好的土坯房里,面对面评选“大肚子”的人。
补助粮食不是米,不是面,就是一种叫“蔓菁”的十字花科植物的块根,原本是给牛羊当饲料的,现在却成了救人一命的宝贝。
杜鲍翔是有目共睹的“大肚子”。每天半夜,因为饿得睡不着觉,他会在被窝里咬被角,一点点地把棉花掏出来慢慢咀嚼。干棉花不好咽,他就长时间咀嚼,然后喝口早准备好的凉开水。时间一长,棉花都吃完了,被子剩下一层布。零下三十度的高原上,他只能钻到同事的被窝取暖。
但在“大肚子”评选中,他的许昌老乡王文陆却提出激烈反对意见,说自己比杜鲍翔还大两岁,肚子更大,更需要补充粮食,两人就“谁的肚子更大”吵得连爹娘都骂出来了。
最后,杜鲍翔成功被评选上了“大肚子”,可以多领15斤的块根。不过这份补助并不稳定:“大肚子”一月一评,到了下个月,新一轮竞争开始,谁的肚子更大还不一定。
那样的年岁里,只有吃的值得最高规格的斤斤计较:油田杜鲍翔去食堂打饭,站在前面的王文陆拿到粘连着另一个馒头上多半个馍皮的馍,而大厨却把粘了皮的馒头给他,他觉得自己吃了大亏,大声质问大厨为什么不公平,想要讨回那半层馒头皮。他和占了便宜的王文陆先是大吵,随之大打出手——但在出手前,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放妥了手里的饭碗,才掐在一处。
不久,传来王文陆闹离婚的消息。原来,两口子在食堂一起打饭一起吃,可王文陆每顿饭总是吃去大半,给妻子只剩几口,妻子觉得丈夫自私,坚决要和他分开打饭,独自回宿舍吃,吃不完,宁肯锁在抽屉里,等饿了再吃。王文陆无奈,每天都是半饱。到了宿舍,老婆睡床,他便打地铺,两个人因为一口饭彻底“割了席”。
饥饿的年岁里,有关“爱”的记忆似乎也被蒸去水分、洗去轻浮,而是和河滩上的草一样,干燥顽强,和贫瘠、苦难、责任有关,和吃有关、命有关。
达日县海拔高,生育成了一件难上加难之事。他妻子生孩子坐月子的那个月里,没吃过一个鸡蛋,更不用说鸡汤红糖之类的补品,当然也就没有奶水喂孩子。
他觉得对不起妻子,硬着脸皮找到达日农场场请假,背着行军水壶,骑着自行车去二十多公里外的农场打奶。
那是二十多公里却是没有路的草原,他费劲地朝着某个不太笃定的方向骑着自行车。约莫十公里时,一不留神连车带人陷进伪装成草地的沼泽里,陷进大半个轮子时他才反应过来,边迅速在沼泽里蹬着车身,边一把抓住身后的牧草,不幸用劲过猛,竟把牧草拽断,人和车再次沉沉跌入沼泽。
冰凉的水让他有些抽筋,头皮是麻的,趁淤泥不注意,再次转身抓着另一撮柔而韧的牧草,均匀用力,才慢慢爬上结实的草地上。
自行车是他问一个同事借的,一旦陷入沼泽,他将没法还这笔“巨款”,可他也没办法捞出来,就在坚实在草地上找捞的工具。寒风中一身的湿衣让他不住地打颤,最后看到远处有个巨大的被风化了的白牦牛角,便利用它的弯钩勾着自行车车梁往上拉,试了两三次才捞了上来。
绕过沼泽,他继续蹬车向前。
河流犹如草原的神经。每每临河,他只能脱了裤子,把裤子放在自行车上,把自行车举在头顶下河,走到河心时,水已淹到他的小肚。高原的河流都是从雪山上化解下来的雪水,冰凉刺骨,脚下的河卵石在他的移动中,被河流冲得一个踉跄,一下漂在水中。
正当他绝望想时,从农场方向开来一辆拉货的“嘎斯”卡车,司机直接把卡车开到河里,他站在脚踏板上,看准自行车的位置后,又跳进河里捞了起来,在卡车的帮助下,这才平安上了岸。
当杜鲍翔打了两斤牛奶回到家里时已是黄昏。看着妻子汩汩喝下牛奶,他终于一屁股坐了下来。
危厄与脱险
1992年杜鲍翔(左)与藏族干部托吧
在果洛四十年庆典时的帐篷城
杜鲍翔曾不止一次接近死亡。
有一回,他和同伴王文陆骑马到一个牧业点去下帐,一前一后沿着濒临黄河边沿,右边凹进山体,也不知开凿什么年代的蜿唌着无数个S弯的不足一尺宽的小路,左边便是奔腾呼啸的黄河,只要往下一看就会眩晕。
他俩小心翼翼地注视前方,马蹄踏着石头小路的踏踏声,淹没在黄河水奔腾呼啸声中。一不注意把身体往上一挺,头就会磕到石崖。两人只能缩紧脖子,夹紧马肚往前走,唯恐马失前蹄,万劫不复连人带马掉进黄河。
杜鲍翔在马背上,斜着眼看了眼数百米深的悬崖下几米深,四十米宽的黄河。母亲河不似图画上的温良,像一柄锋利明亮的刃,剖开长天大地。
他哆嗦着身体颤着音对王文陆说:“咱们还是下马拉着马步行吧。”
“你也得能下下马来!” 王文陆应到。
直到这时,杜鲍翔才清楚地看到,脚下的小路容不下再站一个人,如果硬跳下马背,肯定会和马挤在一起掉进黄河。
他连心跳都想努力控制,唯恐怕那搏动震塌了小路。可一个没留意,被上方凸出的石头绊了头,在马背上猛地一扭身体,又让马吓了一跳,尥起蹶子,把他抛下马背,直滚到悬崖边。
亏他反应灵敏,伸手抓住了马蹄子,但整个人悬在了悬崖下的空中,脚下便是涛涛奔腾的黄河水。
马通人性,知道他正抓着它的脚,就一动不动,抬起头来回摇晃嘶鸣,像是在为主人求救。终于,王文陆听闻马嘶,抬头一看也吓的不轻,颤抖着声音在后面高喊:“杜-鲍-翔-抓-紧-马-蹄,我-来-拉-你!”
他从自己的马鞍处爬到马脖处,把自己吊在小路上,再匍匐钻过杜鲍翔骑着那匹马的肚子下面,来到他跟前,抓着他已经开始颤抖的手。在杜鲍翔往上跃动时,惯力几乎也把王文陆拉下悬崖。
等杜鲍翔终于跳上凹进山体的小路上,他脸色苍白,嘴唇哆嗦,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,足有半小时,才手脚并用地爬了几十米,到了稍宽的路面上缓缓躺下。
仰面,是藏区的天,耳畔是风在呼啸,仿佛天上地下,除了风声之外,再无一点声响。
对于杜鲍翔来说,这种险象环生的生活经历在他21年的果洛草原上,遇到过多次,他都属于幸运者,总是激发他难以想象的求生本能,化险为夷。
而他的几位同事就惨遭厄运,其中比他一年来果洛的刘和平,早上骑马离开吉迈下帐前还和他打了个招呼,晚上就听到了他在草原上没有涉过那条冰河而淹死;同事纪涛,在下帐途中的马背上,因遇到棕熊袭击,坐骑受惊,活活被疯跑的马拖死在旷野的风中;一道来果洛的张连登,也没能躲过土匪射来的子弹,在一次调解部落纠纷时血洒草场……
这就是果洛,第一代开拓者们在最好的年华来到这里。而他在果洛生活了21年后,终于要离开这里了。可他并不是真心想走。因为长久地在高海拔生活,他爱人浑身浮肿,身体任何一个部位,只要一摁,就显示出一个坑,长时间才恢复原状,有次西宁的心脏病专家来果洛巡诊时建议她,如果还想活着,就不能再在果洛生活,另一个是女儿的高原反应,因缺氧已死过一回了,所以他被这些不能解决的问题压迫着,不得已要调回西宁,这一年是1976年8月。
在离开达日县前,该告别的人早就告别过了,但还有一个骑着马走了一天的路程,从草原上的牧业点专门到县上的洛周------这是杜鲍翔多年的牧人朋友,很多次下帐都住到他的帐篷------专门来为他送行,三天里已经喝过三回了,他也用三天回应了三回------要知道他从来不喝酒,他做为一个县委书记这点是很自律的,但在要与果洛和那些牧人们告别的时候,还是强迫自己,也开了漫漫21年来的戒律,第一次主动喝了酒,其中洛周请他喝的三回都是酩酊大醉,几乎要了他的命,这举动在别人看来以为他终于离开果洛的原因,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,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别这个荒寒而又付出了生命时光的果洛。
临走那天早上6点,天色还没完全放亮,洛周早已在县委家属院的大门口等着他呢,还举着酒杯,说我的汉民兄弟,你为草原做的一切,我们都会铭记的,祝你扎西德勒……
当杜鲍翔只身打马过草原,他知道那既是他一个人的果洛,也是藏族同胞、刘和平、纪涛、张连登、王文陆……所有人们的果洛。
*部分人物为化名。
运营编辑 /
杨雪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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